周璟衍喝醉了酒爬了崔府的牆。
臉上掛著淚,神思已然不清醒。
他說得難受,我聽得也覺無法接受。
世人皆知聖上一生最愛的女人就是賢妃,當年賢妃逝世,聖上更是親自於普華寺跪了三天三夜,只求賢妃來世順遂。
卻不知,這等愛意下也仍舊免不了猜忌。
當年賢妃逝世,宮中上下皆道是重病而逝。
卻不想只是因為一句莫須有的謠言,聖上就信了賢妃與人勾結背叛於他。
暗地裡在賢妃每日的藥膳中下了慢性毒藥。
周璟衍的乳母就是因為瞧見了這事,所以被聖上派人滅了口。
而聖上又在賢妃死後得知真相愧疚不已然後拼了命的對周璟衍好,想要將對賢妃的悔恨彌補在周璟衍身上。
當真是天家情意敵不過權力交鋒。
崔樾又偷偷去看嫡姐了。
如今府中只有我和周璟衍二人。
那人喝得站都站不穩,沒辦法我只好讓他靠在我身上,準備將人扶進門去。
結果在轉身的那一刻,徑直與廊前的謝昭四目相對。
15
安頓好了周璟衍,我才得空去見前廳等著的謝昭。
再次見面,我已經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至於在他面前失態。
「謝大人今日怎麼有空來此?」
我已經將各種禮儀學得爐火純青,褪去了從前咋咋呼呼的性子。
現在的我逐漸有了從前嫡姐身上的沉穩,不再是當初謝昭喜歡的那個作天作地的惹事精。
「路過,就想進來看看。」
至於想看的是人還是別的,或許只有謝昭自己心中清楚。
我低著頭,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悲喜。
「倒也沒什麼好看的,我與兄長初來乍到,也難為謝大人特意惦記。」
此話說得滴水不漏,倒是叫謝昭臉上生出了幾分淒楚。
謝昭猛地端起我遞給他的茶盞,如飲酒一般一口飲盡。
茶水入喉,嗆得他眼眶通紅。
我站在遠處看著他,躊躇不前。
「聽聞崔小姐與三皇子不日即將大婚,還沒同崔小姐道聲恭喜。」
「謝大人也向林小姐提親,謝大人得覓良人,崔湘也還沒來得及同你道賀。」
四目相對卻兩相無言。
差一點我就要敗下陣來。
最後還是門外傳來林清雪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昭哥,該回了,伯父伯母他們怕是等急了。」
謝昭聞聲同我道了別匆匆而去。
門外謝昭同林清雪一同離去的身影映在我的眼裡像是突然颳起的大風吹得我顫抖不已。
我突然就懂了昔日嫡姐所說的那句話。
他有光明的前途,很好的人生,合該有更好的人陪在他身邊,攜手餘生。
我不該也不能成為他的拖累。
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謝昭方一離開了我的視線就拉開了和林清雪之間的距離。
兩個人之間的相處只能說相熟,但不逾矩。
直到後來我和謝昭再重逢的時候我才知道,上林家提親那日謝昭親自背了荊條向林太傅負荊請罪。
「謝昭此生已許良人,只能有負林小姐,特來向林太傅請罪。」
謝昭的父親直接氣得當場暈倒,醒來之後直接動用家法將謝昭打了個半死。
也知道那人曾在謝家宗祠前字字啼血。
「謝昭曾在月老面前發過毒誓,若負秦湘,便受萬箭穿心而死。母親今日若逼我娶親,不妨先備好棺木!」
一字一句,皆是少年赤忱的滿腔愛意。
16
晚間時分,周璟衍醒了,崔樾也踏著月色歸來。
只是二人的神色一個比一個悲痛欲絕,看得我在一旁一陣心悸。
周璟衍是因為驟然得知母妃逝世的真相而難過,那崔樾呢?
「姐姐她,是不是不太好?」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的聲音在打顫。
站在我對面的崔樾無聲地落了淚。
我忽然怕聽到他的答案了。
「她病了,病得很重。」
「我抓了問診的大夫,他說就算好生將養著,浠玥怕是也撐不過這個秋日了。」
崔樾的聲音空洞洞的,沒有一絲生氣。
連帶著他整個人都顯得要隨風而去一般。
我已經站不住了,若非周璟衍撐了我一把,此刻已經癱坐在了地上。
秋日啊,一個萬物凋零的季節。
「殿下,我求求你,求求你想想辦法將姐姐帶出來好不好?」
「我求求你,不能再讓她待在那裡了。」
我猛然跪下,拚命地朝著周璟衍磕頭。
周璟衍顯然被我這個動作嚇了一跳,半晌才反應過來。
連忙將我拉了起來。
「我是可以想辦法將她帶出來,可秦浠玥自己願意嗎?」
「她連見崔樾一面都不願意。」
「浠玥那個人,倔強得要死。」
是啊,嫡姐那個人,認定的事情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她在哪裡,總歸能護著幾個秦家女眷。
她自是不願意自己貪生將那些人獨自留在魔窟里的。
院子裡霎時間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楚。
我和崔樾誰也沒再開口,只是沉默地在院中站了一夜。
周璟衍也陪了我們一夜。
天將明時,周璟衍終於出聲打破了這場無聲的悲寂。
「為今之計,只有加快行動,逼周璟煜出手,再趁機找出他陷害秦家的證據,為秦家翻案,還秦家清白,這樣才能叫她毫無顧忌地回來。」
「現在不是我們悲傷的時候。」
「我的人已經找到了當日指證秦將軍謀反的那個將領,把他暗中保護了起來。」
「如今只需要再得到周璟煜與梁國來往的書信,以及當初偽造秦家與梁國通敵書信的證據,即可捶定秦家通敵一事是為冤案。」
誰也不曾想到,真正通敵的人其實是周璟煜。
此前我們只當他是為了消除將軍府這個威脅,所以才陷害秦家。
查得越深,這才發覺原來年前周璟煜就和梁國君主在私底下私交甚密。
甚至當年導致哥哥慘死的那批軍械也進了梁國君主的口袋。
我想起來,真正讓爹爹百口莫辯的關鍵證據恰恰就是梁國君主的親筆書信。
那時我們誰也不知道那封書信究竟從何而來。
如今知道周璟煜與人私下勾結,信從何而來自然有了定論。
17
和周璟衍大婚那日,路上遭遇了刺殺。
猜到有人會動手,周璟衍早就安排好了人手。
趕在刺客服毒自盡前的最後一秒,周璟衍的貼身侍衛眼疾手快地將人控制,留下了活口。
周璟衍本就受聖上寵愛,再加上周璟煜的太子之位聖上給得也不情不願。
說白了只要周璟衍想要,聖上就能立刻將他罷黜,轉而雙手捧到周璟衍面前。
所以得知周璟衍得了清河崔氏的勢力,又開始大肆拉攏朝臣之後,周璟煜必定坐不住。
而最好的動手機會就是我與他大婚之日。
如果我死了,那清河崔氏必定會怪罪周璟衍。
如果我沒死,那刺客就會成為清河崔氏的人,屆時聖上震怒,清河崔氏必定會成為下一個秦家。
總之,無論誰死誰傷,都能有藉口理由挑起兩方爭端不滿。
打得一手好算盤。
偏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周璟衍早就已經做了安排。
此次失敗,周璟煜必定更加心急。
人一著急啊,露出的破綻才會更多。
一切平靜後,我望向人群中的一處,那裡早已沒了我想見的人。
縱然安排了人手,可慌亂之中還是有刺客近了我的身。
眼看著即將被長劍刺中的剎那,有一紅色身影將我攬進懷中,護我周全。
沾著桂花香的懷抱糯呼呼的,溫暖又讓人安心。
長劍劃破血肉的聲音傳入耳中,叫我一陣心悸。
不等我反應,那人起身手起刀落地解決了身旁的刺客後,一言不發朝遠處離去,隱入人群。
手心裡原本溫熱的血跡已經乾涸。
直到周璟衍牽起我的手,我才重新回過神來,跟著他的指引一步一步的完成今日的大婚。
有的人,光是遇見就已經花光了所有的運氣。
拐角深處,一身紅衣的謝昭捂著流血的傷口踉蹌離開。
他只是想來看一看她的女孩穿著嫁衣的模樣,哪怕不是為他而穿。
一身紅衣而來,私心裡想著這樣也算是在心裡娶過他心愛的姑娘。
謝昭怎會認不出他放在心裡細細珍藏著的姑娘?
像是沒有力氣了,謝昭靠在一處牆壁上低眸看著那串紅到滴血的海棠玉墜苦笑出聲。
「我怎會認不出你來呢?」
「哪怕你改了面容,可只要是你,人群海海我的心跳也能比眼睛先認出你來。」
「那日送你離開,只知接頭的是崔樾,卻不知他會拿著崔家的安危冒險,將你變成崔家女。」
歇夠了,謝昭才重新起身,扶牆離開,留一地孤寂。
18
嫡姐的情況越來越不好了。
哪怕周璟衍私下尋了最好的大夫去給她調養,得到的回答仍舊是那句
「秦小姐的身子怕是撐不過這個秋日的,還是早些準備身後事才是。」
崔樾沒忍住,對那大夫動了手,將人揍了個鼻青臉腫,還是周璟衍趕過來做了和事佬才平息。
自那以後,崔樾開始多了許多白髮,人也一日比一日沉悶。
好像又回到了當初他腿腳站不起來的時候。
周璟衍雷厲風行,陸續給周璟煜添了不少麻煩。
周璟煜近來日日焦頭爛額。
蘇瑤就是這個時候找上門來的。
͏
不日前我送了一些東西到東宮,如今蘇瑤出現在三皇子府邸,想來那些東西已經呈到她的眼前。
東西是前些日裡我偶然撞見的那個黑衣人帶來的。
崔樾向我坦白,那是他留在嫡姐身邊的人,一直負責互相給他倆傳遞消息。
「你給我的那些東西,是真的?」
她也不同我彎彎繞繞,一來就直入主題。
我喜歡跟這樣的人交流,不必費心思去揣度。
「東西是秦浠玥交給我的,你可以不信我,也可以不相信她。」
「但殿下派人查過真假,殿下那些手下什麼來頭,太子妃想必比我更清楚。」
我提到嫡姐時,蘇瑤神色就已經開始動搖,最後搬出周璟衍來,蘇瑤傲立的身軀一瞬間失了力,差點跌坐在地。
「他們都說是沈郎為了一個青樓女子將我拋棄。」
「他們還給我看了沈郎的訣別信。」
「我不會認錯他字跡的。」
蘇瑤面上掛滿了淚水,整個人搖搖欲墜。
但這還不夠。
我接下來的話成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年你的那個孩子,表面上是側妃下的手,實際上真正的幕後之人是你想要相守一生的枕邊人。」
蘇瑤徹底被擊潰,連哭都不會了。
只靜默地看著我,想要從我臉上尋找一絲一毫的說謊痕跡。
可惜,註定是要讓她失望的。
「他想要太子之位,可將軍府不願意成為他的助力,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蘇相和你身上。」
「他說服蘇相與他同流合污,設計沈淮之與青樓女子私奔的戲碼,叫你心死,只得同意你爹將你嫁給他。」
「可他那人噁心得很,娶了你,卻又對白月光戀戀不忘,守著對人那點可笑的承諾,為了哄人高興將你那已經成了型的孩子落了去。」
不得不說,周璟煜的殘忍我望塵莫及。
嫡姐的人還說,實際上與青樓女子苟合的人是周璟煜。
周璟煜為了那個女子一句不喜旁人懷上他的孩子,便親手殺了他們之間的骨血。
我看著蘇瑤,接下來的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夠了,已經夠了。
光是這些已經足夠蘇瑤認清自己枕邊人的嘴臉。
蘇瑤沒有哭,相反,她現下平靜得不能再平靜。
我瞧著她眼底死灰一片,神情近乎麻木,只是看向我的時候瞬間恨意翻湧。
「你們想要我做什麼?」
我周身氣勢陡然變換,出口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我要你幫我們拿到他通敵叛國的證據,送他下地獄。」
蘇瑤沒有立刻回答我,反倒是陷入了一陣沉默。
我也不急,靜靜地等著她最後的答案。
片刻後,她空洞的眼神望向東宮的方向,聲音輕不可聞道:「一切了結後,把他留給我,我要親手送他去向淮之和我未出世的孩子請罪。」
我沉吟片刻後,最終還是答應了她。
雖然我們每一個人都很想親手送周璟煜下地獄。
但落在蘇瑤手中,他也不會死得太輕鬆。
一切已經到了最後一步。
只差一步,我就可以替秦家翻案,接嫡姐回家。
可嫡姐沒能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就已經撒手人寰。
19
秋末。
那不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日。
晨起時我就一直覺得心口不安,似是有什麼事要發生。
這樣的感覺一直在周璟衍慌慌張張進門望著我欲言又止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跟我走,我已經派人去尋崔樾,沒時間了。」
周璟衍還是說不出口,只是拉著我就又慌慌張張地出了門。
行至怡紅院前,我怎麼也不敢往前半步了。
周璟衍有些著急,拉著我的手又用力了幾分。
「來不及了,再不趕緊一些,你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我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周璟衍拉上了樓,站在了嫡姐面前。
周璟衍派來照顧嫡姐的大夫正將最後一根銀針拔出,見了我們輕聲開口:「我用銀針吊了她一炷香的命,有什麼想說的話就趕緊說吧。」
看著雙眼緊閉的嫡姐,渾渾噩噩的心思終於漸漸回籠,勾勒出一個殘忍的事實。
嫡姐快死了。
我四肢發軟,仍舊手腳並用地爬到嫡姐床前,伸出的手怎麼也不敢去試她的鼻息。
「我剛下朝,張大夫就著急忙慌地攔了我的路。」
「她如今已是彌留之際了。」
「湘兒,你……冷靜些。」
冷靜,我很冷靜。
前所未有的冷靜。
我以為若是到了這一日,我會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一場,吵著鬧著叫姐姐不能將我一個人丟下。
真到了這一日,我反倒平靜得不行。
我只是輕輕地將嫡姐沒什麼溫度的手握著,自言自語地同她講從前。
「姐姐,對不起,我來晚了。」
「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氣啊?」
「那你生氣的話就起來揍我一頓好不好?」
「就像從前我每次犯錯那樣。」
許是我碎碎念得太煩人,又或許是張大夫那一炷香的時間奏效了。
手心握著的冰涼輕輕觸了觸我的手心。
「不怪你。」
時隔數月再見,終於再聽到嫡姐的聲音。
嫡姐的手撫上我臉上的淚,就像曾經無數次哄我的那樣。
她的聲音很輕,湊近了我才聽到嫡姐說:「我的湘兒,很勇敢。」
「只是好可惜,以後的路要湘兒自己走了。」
淚水糊了滿臉,我一聲又一聲地喚著「姐姐」,如當年她溫暖的手在大雨中牽著我回將軍府那樣。
「姐姐,我們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