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這孩子真是表哥的,表哥自該負起當父親的責任,迎娶柳兒姑娘進門,悉心教養孩子。」
「若這孩子不是表哥的,柳兒姑娘也別讓孩子從小叫錯父親了不是。」
我說得雲淡風輕,可旁人聽了,都覺得在理,便有人高聲催促著他們放血驗一驗。
焦映連還想推脫,但我已經沒了耐性,抓起他的手,那針一刺,又用力一按傷口處。
幾滴血瞬間低落在碗中清水裡。
「肖瑩,你……」焦映連一張臉氣得通紅。
「蠢驢,想好好讀你的書考你的試就閉嘴!」我冷聲嗆他一句。
他被嚇到,一時間也斂了怒氣。
「柳兒姑娘,孩子這邊,您來動手吧。」我把針遞給她。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柳兒把高音調,「小山就是連哥的孩子,不用驗!」
她可能自己察覺不出來,她此時的聲音明明很大,卻顫抖又慌張,字字都有了欲蓋彌彰的味道。
到此刻,連焦映連都察覺到柳兒的異常了。
按我剛才的說法,這場驗親怎麼想都該是於她有利,她為什麼要拒絕呢?
柳兒越推辭,焦映連的眉皺得越深。
到最後,不等柳兒動手,焦映連大步一跨,抓起小山的手臂,在他的哭聲中刺下一針。
兩個人的血並沒有交融……
一瞬間的寂然後。
鬨堂議論聲響起。
姨母瞬間變了臉色,抬手重重扇了柳兒一巴掌:
「哪裡來的野種,也來汙衊我兒!」
焦映連更是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竟然還紅了眼眶。
我覺得好笑。
兒子是有假,可睡覺是他本人睡的吧。
既然始終不給人家一個歸宿,人家和她睡得,為何又不能和別人睡得?
他裝這幅深情被辜負的模樣給誰看呢?
7
一場鬧劇結束,姨母終於放下心來,問我才剛剛出宮不久,怎麼就能確定柳兒那孩子不是焦映連的呢。
我其實也不是完全確定。
我出宮後,偶然撞見焦映連進了一處偏僻小院。
我心中疑惑,便讓鋪子對面的小乞丐打聽打聽,那院子裡住的是誰。
小乞丐沒有白吃我的那些燒餅,沒幾天就帶回了消息。
那裡面住的是一個書生的外室和孩子。
小乞丐不知道我和焦映連的關係,講起來眉飛色舞,細細向我講述了那書生去的時間次數。
我計算好時間,在焦映連下一次出來前等在門前。
見我,他瞬間慌了神色:「瑩瑩,你怎麼在這?」
「表哥前幾日說,我們之間的婚事,已經稟明了姨母,就由姨母來幫我們倆主持,可還算數?」
我沉聲問他。
「自然算數!」焦映連立刻答我。
「那裡邊的人呢,表哥打算讓我們共處一室?」
「那……那自然不能。」
「那你是要拋棄孩子?」
「我……」
焦映連支支吾吾,言語不清。
我淡笑:「表哥不用為難,從今日起,你我多年前的婚約就此作廢,以後我們只是普通親戚。
若親戚你也不想做了,那就做陌生人。」
我肖瑩要嫁的人,自然是一心一意愛我的人。
若不能,我寧肯不要。
「瑩瑩……」焦映連追著我跟上來,下意識地牽我的手。
身體的記憶猛然甦醒:「別碰我!」
焦映連也似被我的怒斥聲嚇到,身子一顫。
他放低聲音:「瑩瑩,你怎麼了?」
宮中月夜下那些不堪的回憶,此刻如螞蟻般啃噬著我。
我渾身顫抖,慢慢蹲下,兩隻手用力地捶打著腦袋。
肖瑩,不要再想了!
忘記那些!忘記那些!
……
那日後又過了幾日,小乞丐又來找我。
可能他看我前幾日對那戶小院裡住的人很感興趣,這次一聽到點新的消息便急忙來告知我。
「肖老闆你知道嗎,原來那院子住的女人不只和姓焦的一個人好。」
他靠近我耳朵:「姓焦的不在時,我看得見總有別的男人進出呢…ťũ̂₊…」
我當時便有了疑心。
焦映連的虛偽無情、猶豫自私我已看透。
只不過既然已經決定拋下和他的過往,我也不在乎真相如何了。
今天若不是看姨母這樣傷心,我也不會出頭替焦映連解決這事。
若孩子真是他的,那今日正好讓他認下這樁姻緣,以後別再來煩我。
若孩子不是他的,那便也讓他認清現實努力科考,也好寬慰姨母的心。
臨出門前,姨母又拉住我的手,一張嘴張張合合卻說不出話來。
「姨母但說無妨,您在我心裡就是和我親娘一樣的。」
姨母眼眶泛紅:「瑩瑩,不瞞你說,今天讓你來,一方面是為你過生辰,另一方面也是想再撮合撮合你和映連。可如今,姨母已經沒臉了再提這事了。」
「姨母,我和表哥都已清楚我倆此生只有做親人的份了,也請姨母和我們一樣,把兒時的話忘掉。」
曾經許下的婚約,就如同往日煙雲,一併消散吧。
姨母拍拍我的手:「好孩子,既然你說了姨母就是你的娘親,那日後姨母必定好好為你尋一個好郎君嫁了。」
我啞然失笑:姨母啊,這樣也行,但沒必要……
8
姨母說到做到,自那日起,姨母就總是帶著不同的人來我這買燒餅。
有時是販夫走卒,有時是焦映連書院的同窗,還有時……是他們的娘。
每次,姨母都笑呵呵地跟來人介紹:「這就是我外甥女,她做的燒餅一絕呢。」
來人有的配合著讚嘆,有的自命不凡,酸一句「不過是個燒餅,能有多絕」。
我實在無奈,在一天鋪子關門後,再次來到姨母家求饒。
「姨母,我的親親姨母,您就放過我吧。我現在就想清清靜靜過日子,你就別帶人去我那借著買燒餅的名義相看了。」
姨母凝眉:「瑩瑩,你不小了,可不能任性了,還是姨母帶去的那些人你都不喜歡?」
「若是不喜歡,我就繼續再幫你找,總有合適的。」
我一個頭兩個大:「姨母,我不嫁人了。」
「女人家怎麼能不嫁人呢?」姨母眉頭皺得更緊了,「瑩瑩,你老實告訴姨母,是不是映連的事你心裡還是沒忘記?」
我苦笑,今天這件事是沒辦法解釋清楚了。
更無奈地是,沒幾天,連焦映連也來到我鋪子裡。
他先是不說話,繞著櫃檯後院轉了兩圈。
見我一直不語,他也自覺沒趣,拉了椅子坐下。
他輕輕嗓子:「瑩瑩,聽說你還為我傷心難過……其實,當年我之所以和柳兒好,也是因為以為你命隕宮中了,才……」
「打住!」我把菜刀用力剁在案板上,「你別在這放狗屁了!」
宮中生活,每一天都要謹言慎行。
裡面的人都有長了七竅玲瓏心,一句話總要拐三五個彎才能明白到其中的意思。
可回來這半年,我已經清楚學習到了市井經商生存技巧:越直白越強勢越好。
拐著彎罵人,人家根本聽不懂,還以為你在夸。
過於客氣有禮,他便覺得你一個婦人開店柔弱可欺。
次次都想同樣的價錢比別人多要兩個燒餅就算了,有人竟然還污言穢語噁心人。
對待這些,磨得又快又亮的刀子比什麼都有用。
焦映連被我剁菜板的動作嚇得一驚,兩隻腳都跳上了他坐的椅子上。
「你……你斯文點!」
「表哥,」我拍拍圍裙,輕蔑地看他,「我不是你要娶的人,你犯不著來教育我,更沒資格教育我。
日後你若第三次考試還沒考中,倒是可以來求我在鋪子裡給你留個干雜活的夥計位置。
這樣也不至於你一把歲數還不會賺錢生活,你意下如何?」
焦映連惱羞成怒,食者指著我顫抖:「我當然能考中,誰稀罕給你當夥計!」
看著他憤怒的背影,我忍不住笑出聲。
就你,讀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整日花著爹娘的血汗錢進出酒樓舞室,還想考中?
那豈不是狗都能學會讀書了。
忽然,櫃檯下冒出一個腦袋。
小乞丐兩手扒著櫃檯邊,騰得站起來:「肖老闆,你看我給你當夥計行嗎?」
我被嚇了一跳,用力拍他的頭一下:「做鬼啊神出鬼沒的,嚇死我了。」
小乞丐不喊痛,對著我傻笑。
我坐定,上下打量他:「你多大了?」
見我有興致,小乞丐立刻放下手裡的破碗和竹棍,上前一步。
「我十三歲了,你別看我年紀小,但我能幹的活可多了,砍柴燒火打掃鋪子,最重要的我聽話。
只要是肖老闆吩咐的,我都會認真做好的。」
我面色不改,心中卻暗自嘆口氣。
上次他打聽回來焦映連那外室的事時,我就忍不住擰著他耳朵問他多大了,怎麼能一口一個「那小娘們」「偷漢子」的詞。
他哇哇叫著說再也不敢了,卻也沒說多大。
他估計總是吃不飽,身材矮小,看起來不過九、十歲的樣子。
沒想到已經十三了。
「我的確有一件事要你辦。」
「肖老闆請講!」小乞丐明亮的眼神看著我。
他走街串巷這些年,和我一樣,最擅長察言觀色。
我看著他,帶著戲謔:「我要你去進學堂讀書,錢你不用擔心,我來出。」
「啥?」小乞丐苦了臉,「肖老闆,你是要我去考狀元嗎?」
我笑出聲:「要考,你考得上嗎?」
他思考都沒思考,飛速地搖搖頭。
「不用你考狀元,但要學會算數認字,我這就算是夥計,也得是個能寫會算的夥計。」
9
小乞丐去讀書了,我的花費又憑空多了一筆。
為了多賺錢點,我又把姨母從家裡請來,和我一起經營鋪子。
開始姨母並不願意,擔心自己出來做生意,丈夫會不滿,兒子中舉後也會嫌丟人。
我理解,但並不想支持她:「姨母,這些年,你始終在家裡圍著他們倆忙碌,他們可半分尊敬你的勞苦?」
姨母沉默不語,良久才又說:「可女人不都是這樣嗎?」
「或許你可以試試另一種活法呢?」我引導她,「試試看你自己賺錢有錢不再圍著他們轉時,他們對你的態度會不會改變?」
我在宮裡這些年,見了太多人情冷暖。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親情有道德底線做打底時,尚且可以維持。
若活得一窮二白,又要依賴他人,遲早會遭厭棄。
可只要錢在自己手裡,在這樸素的世間,還是能挺起腰杆做自己的。
我的話最終還是觸動了姨母,她決定來試試。
那天見了小乞丐一次後,姨母又直說我傻,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花錢。
可她不知道,我在小乞丐的眼神里,總是能看到自己。
那個初入宮靠仰仗別人鼻息生活、入宮幾年後又輾轉被分到不同宮裡的居無定所的自己。
現在我有能力了,我想救贖一把曾經的那個肖瑩。
如若他爭氣,也不算辜負我的一番善良。
如若他和焦映連一樣,是攤扶不上牆的爛泥,那也是他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