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光明正大地坐到我身邊,觸及我紅腫的眼睛,抬手輕碰了碰我的臉,「哭什麼,該不會以為你母親拒絕我就真不娶你了吧?」
雲嬤嬤跟在旁邊,笑著道,「姑娘可要快點好起來呀,小公爺可是直接把彩禮都抬過來了。」
我聽得又想哭又想笑。
他那麼君子端方的一個人,為了我不知道破了多少例。
我忽然又想起來,八歲時,我聞到飯香,偷偷爬牆去了隔壁,正好被他抓了個正著,他呵斥我趕緊下去,語氣很兇。
我一個害怕就下意識鬆了手,摔了下去。
但我預料中的疼痛沒有襲來。
但身下趴著一個人。
原來是他驚慌失措地撲過來——給我當了肉墊。
事後,他腰疼了好長一段時間,但還記著每次府里做了好吃的就命人給我送來。
「可我要是好不了怎麼辦?」我幾乎不敢看自己的傷口,但我聽得懂大夫的話。
若是遲遲不好,我怕是沒有多少活頭了。
說這話時,我是笑著說的。
可少年郎的眼眶卻一下紅了,他也顧不得男女大防,竟是拉住了我的手,「說什麼傻話,不就一點皮外傷,等結了痂就好了,放心,我不嫌你。」
「好。」
我笑著應他。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好了。
14
在那之後,趙煦微常來看我。
而爹娘都在忙著阿姊的婚事。
婚期定得很急,就定在下個月初,於是府里都張羅起來。
聽人說,是在給我沖喜。
哦對,這些日子我的傷勢加重,清醒的時候不太多。
日夜顛倒地過,很多事情也記得不太清楚了。
娘終於相信了我不是在裝病,但她騰不出空來,或許是總以為我是一些皮外傷,總是能好的,於是只叫雲嬤嬤和雲芝好生伺候著我。
上好的參湯吊著我的命。
趙煦微也在等我好,他說給我打了一支很漂亮的釵子,等我出嫁那日就打好了,到時候他要替我親手戴上。
時間一點點過去,轉眼間就到了阿姊出嫁那日。
府里張燈結彩,好不熱鬧,就連我的院子裡都裝了彩帶。
趙煦微還是那身青衣打扮,坐在我床榻邊,替我整理有些凌亂的發,打趣道,「今日你阿姊出嫁,我看那新郎服看得眼熱,然兒什麼時候讓我也穿上?」
短短一個月,我已經瘦地不成樣子。
應該沒有以前那麼漂亮了,可他的眼神還是那麼溫柔。
我的意識迷迷糊糊的,能聽見他說的話,但已經有些說不出話了。
「然兒?然兒你怎麼不說話?」他等了許久也沒等到我的回答,他輕捏了捏我的臉,「好吧,我也不是那麼急,總歸是你的身子重要些。」
就在這時,我的精神忽然又好了起來,我睜開眼,轉頭看他,「能不能叫爹和娘來看看我?」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聽得這話,他的表情一僵,顯然也是意識到了什麼,握著我的手開始發顫,勉強擠出一抹笑來,「好,你等等,我這就去!」
說罷,他鬆開我的手,快步朝外面跑去。
堂堂國公府的小公爺,素來沉靜穩重的人,此刻卻步履蹣跚,走到門檻處時險些跌倒。
我等啊等。
像是那年在家祠里一樣,不住地往外看去。
外面喧嚷聲一片,有笑聲、說話聲。
可我等了許久。
還是什麼都沒等回來。
意識消散前,我本以為眼淚已經哭乾了,可現在,竟是還能流出淚來。
不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到頭來,我還是孤單單地一個人走。
其實我是騙他的,我這個時候一點都不想見爹娘,只不過,是不想在他眼前死去罷了。
15
靈魂脫離出了身體的那刻,我的意識忽然又回來了。
我飄在上空,看著那幾乎被磨去半個身子的自己,恍然,難怪會這麼疼呢。
屋子裡空空蕩蕩的。
我飄了出去,前院熱鬧極了。
我看見阿姊被丫鬟攙扶著和姐夫一起給爹娘敬完茶,爹娘笑著說了許多的吉利話,目送他們往外走。
一路上,府里的丫鬟小廝面上都帶著喜色。
唯有一人,面色凝重。
是趙煦微。
大概是好不容易熬到儀式結束,他急忙推開人群,來到爹娘面前,急忙道:「伯父伯母,然兒的傷勢加重了,想見見你們,可能,可能要不行了。」
說到最後一句,我明顯看見身長八尺的男兒紅了眼眶。
可娘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鳳冠霞帔的阿姊,腳步也跟著她往府外走,聽了這話,眉頭下意識一皺,隨口道,「那丫頭的傷勢還沒好?你去找大夫吧!」
爹也說,「是啊,小公爺,就被磨掉一些皮肉,她年紀還小,過些日子就長回來了,今兒雪兒出嫁,你和她說,我們晚些回去看她。」
「再不去,可就見不上了!」
16
趙煦微嗓音不自覺拔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就連阿姊都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
我細細瞧著她,她今日真漂亮啊,像是仙女一樣。
和最初見到時一點都不一樣了。
說起來,我好像也幻想過有朝一日我出嫁時的畫面,應該就像是阿姊這樣的吧,夫君疼愛,父母目送,哦對,還有阿姊會和我的夫君說,不許欺負我的妹妹。
「爹,娘,你們去看妹妹吧,我沒事的。」她開口,善解人意。
她倒不是故意這麼說,說這話時,她的目光里只有無奈。
可偏偏,娘有些不樂意了。
「今日你出嫁,你的事情最大,娘就看著你出門。」
她沒法,只好歉然地看了眼趙煦微,挽著姐夫一同出門去了。
爹娘一路送到門口。
只有趙煦微拳頭攥緊了,大步往回走。
我看了看還在戀戀不捨的爹娘,想了想,還是跟著趙煦微回到了小院。
我看見他在門口躊躇了許久,擦了好幾次眼淚之後,這才故作平靜的走進來,「然兒,別急,伯父伯母等會兒就來了,你再等等。」
我飄在上空看著他。
想回答他,我才不想再等了,這麼多年,我等的時間太多了。
他回到我床邊坐下,見我緊閉著眼,慌張瞬間爬滿了那張俊臉,但他又不敢碰到我的傷口,只能緊緊拉著我的手,祈求,「然兒,你醒醒,你別嚇我!快醒醒!」
「我剛剛把釵子拿回來了,是你最喜歡的藤蘿花,快睜開眼看看。」
「我不等成婚的時候了,我現在就給你戴上!」
說罷,他急忙在衣袖裡尋找,越慌亂動作越錯亂,他找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找到,最後還是釵子掉出來,他趕忙撿起來,從衣袖擦了擦,遞到我面前。
我飄在上方,凝著這枚精緻的發簪,記憶被拽入一段回憶里。
十二歲生辰的時候,爹娘沒有回來,連一封信都沒有寄回來。
我一個人失落地坐在家門前,他經過,見我這副模樣,像是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裡拿出一束藤蘿花遞給我,紅了耳尖,「剛剛在路上看見的,順便給你買回來了。」
我接過來,心頭暖暖的,「謝謝。」
那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禮物。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將簪子穿到我的發間,後又像是再也忍不住,伏在床邊,肩膀一聳一聳地。
後面進來的雲芝和雲嬤嬤見狀也愣了。
下一刻,雲芝就沖了過來,見我已然沒了氣息,眼淚瞬間掉下來了,「姑娘!姑娘你醒醒!」
雲嬤嬤也開始抹眼淚。
一時間,屋內哭聲四起。
我靜靜地看著,這一屋子的人,沒有一個和我血脈相連,卻因為我的死崩潰痛苦。
而我的家人呢。
或許還在高興吧。
17
等到傍晚的時候。
爹娘終於來了,爹大概高興,喝了很多的酒,兩頰暈紅。
趙煦微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了,只有雲芝還在斷斷續續地哭。
娘一走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眼神微變,「怎麼了?那丫頭的情況又不好了?」
這時候趙煦微的神情有些冷,「她已經死了。」
死了。
這兩個字一出,爹娘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娘立刻推開雲芝,見我面色慘白,早就不是正常人的膚色時,不敢置信地詢問雲芝,「你怎麼照顧二姑娘的?前些日子不是還好一些了嗎?」
雲芝的嗓音都哭啞了,只搖頭掉淚,「前些日子是好一些了,但天氣一熱起來,姑娘的傷就又不好了,但姑娘怕我們擔心,總自己扛著不說。」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娘跌在我床邊,顫著手想摸一摸我。
可被子掀開,她的臉色巨變,眼底駭然,「怎麼,怎麼會這麼嚴重!」
是啊。
她一次都沒有真的來看過我的傷,怎麼會知道,我傷得有多嚴重呢?
我忽然覺得可笑。
爹也沉著臉,但見娘哭,還是道,「這也是這丫頭的命,今日是雪兒出嫁的日子,還是別哭了,這丫頭從小在京城,過得順風順水的,估計是沒怎麼吃過苦,這才沒有化險為夷。」
他說得平靜,但這話一出,屋內響起一陣冷笑聲。
爹皺著眉頭看過去。
趙煦微絲毫不懼,「她過得好?你以為沒了父母的照拂,她一個孤女在京城能過得好?」
「不然呢?」
這是娘問的。
她大概一直以為有他們在戰場扛著,我在京城過得很好。
趙煦微唇邊的笑更冷了,「七八歲的時候,別人嘲笑她是沒人要的孩子,還被人欺負了好一陣,被人踩著裙子摔倒,在冬天裡被人推進池子裡,若不是她自己命大,或許根本活不到你們回來!」
話音落下。
娘的臉色有些白了,兀自搖了搖頭,「可這些,她從來沒和我們說過。」
「為什麼不說你們心裡沒數嗎?你們所有人都以為她過得好,只心疼付雪跟在你們身邊吃苦,哪裡想過她的處境!」
擲地有聲的話落下,我心底的鬱氣散了一些,眼見趙煦微說著說著又紅了眼眶。
飄過去,隔空抱了抱他。
我是真的期待過嫁給他的。
可惜了,有緣無分。
像是感覺到我的存在,趙煦微慌亂地摟緊雙臂,卻抓了個空,眼神徹底黯淡下來。
娘傻在原地,她的身邊,我的屍體慘不忍睹。
而就在這時,雲嬤嬤默不作聲地站起來,將我藏在書櫃里的東西盡數翻找出來,啞著聲,「姑娘一直怕給你們造成負擔,所以從來都不說自己這些年受的苦,只會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偷偷躲在房裡給你們寫信,但這些信,卻一封也沒有寄出過。」
一摞的信被放在爹娘的面前,有的上面還有水漬乾涸的痕跡,還有的已經泛了黃。
娘神色恍惚起來,她顫顫巍巍地拿過一封信。
打開。
我一眼認出,那是我七歲那年寫的,字跡歪歪扭扭的,很醜。
內容也不多。
爹,娘,然兒好想你們啊。
今日我買給你們的護膝被一個壞心的哥哥搶走了,我摔倒了,好疼。
聽嬤嬤說,塞外的冬天很冷很冷。
要多穿衣服呀。
……
一封又一封的信被拆開,散落了一地。
到最後,她像是再也忍不住,抱著我痛哭起來。
我身上的血,沾了她一身,她哭得連聲音都模糊了,「我都做了什麼啊,我的然兒……」
爹的嘴唇嚅動,到底是垂下頭,「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啊。」
屋內的氣氛壓抑下來。
就在這時,趙煦微忽然推開我娘,連著被子將我抱起來,大步往外走,「然兒是我的妻子,我要帶她走,入我趙家的墳,你們不心疼她,想來她投胎也不想再投到將軍府了。」
「不行!你們還沒成婚!」娘下意識拒絕。
但被爹攔住了,魁梧高大的男人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讓她走吧。」
他說的,是我。
我沒有回頭看,腳步輕鬆的跟著趙煦微離開。
他說的沒錯。
我的爹爹,是盛國百姓的英雄。
我的娘親,是阿姊的好娘親。
但不是我的。
我為有這樣的爹娘驕傲,但這個將軍府,我不想再來啦。
(正文完)
番外 1 付雪視角
付雪回門那日,府里的氣氛很凝重。
聽人說,娘突然嘔了血,臥床不起了,和爹的關係也鬧得很僵。
她走進暖春堂,詢問母親,「娘,發生什麼了?您好端端地怎麼會吐血,妹妹的傷好些了嗎?怎麼不見人?」
她有好些日子沒聽到過付然的消息了。
不知道她這個妹妹的傷好得怎麼樣了。
聽見她的話,付夫人的臉白了下來,艱澀道,「你妹妹,死了,就在你出嫁那日。」
死了?